有没有,一点点

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看到逆家就会死的人的,比如我。

【陈忠道/乐宾】春日游

cp如标题,不逆。2w多字,写麻了……

郑老师生日快乐~


1.

青衣巷又发生一起命案时,乐宾正和陈忠道一起在常去的路边小吃摊分着吃一碗云吞面。

之所以一碗云吞面分着吃,一方面是因为时间太晚老板就要收摊,剩下的食材只够煮一碗,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乐宾最近手头颇有些拮据,这个月的房租都是陈忠道借他的钱。在乐宾就要掏钱给小吃摊老板时,陈忠道拍开他的手,不容分说地递了钱过去。

乐宾不太高兴,但又没有办法,只好闷闷不乐地坐到桌前玩筷子,敲得碗沿桌面叮里啷当直响。陈忠道眼疾手快地抓住那双筷子,看着乐宾道:“别玩了。”

乐宾瞪他:“谁玩了!?”

陈忠道实事求是地答道:“你啊。”

乐宾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玩了!”

陈忠道说:“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要不是陈忠道是乐宾的上司,乐宾真想给他一拳。

“你又不是没打过我。”陈忠道说,“上个月马戏团的案子你还不小心踹了我一脚,我到现在胸口都还是青的。”

乐宾眨眨眼,想起那一脚他起码用了七成的力。也亏得陈忠道身体好反应又灵活避得及时,若是普通人挨了那一脚,少说也得在病床上躺个十天半月的。

乐宾心情顿时好了几分,不再计较陈忠道抢着付钱还说他在玩这两件事。他规规矩矩地放好筷子,转头对老板说:“老板好了没啊,一碗面也要这么久,我要饿死啦。”

朦胧热气中老板的声音传来,还是带着笑的:“好的呀,等我撒点香菜再滴麻油。小乐你再等等,我给你卧两个荷包蛋。”

“真的呀,先说好,我可没有钱给你的。”

“我还缺你那几个钱吗?”

乐宾笑嘻嘻地应一声,嗅了嗅食物香味,摸摸肚子,忽然想起什么,又大声说:“张叔叔,我跟你说了好多次要叫我乐探长的!”

“那也是在其他人面前叫的呀,陈探长哪里能算是其他人。侬是我看着长大的,小的时候阿拉都叫你乐乐,不记得了吗?”

乐宾瘪了瘪嘴巴:“算了,不许叫我乐乐,听起来好像小狗……”

老板端着海碗走过来,笑着说:“陈探长,我给侬讲哦,白天到这里来叫一声乐乐,王婶的狮子狗和赵伯的小土狗会一起跑过来摇尾巴……”

乐宾动作迅速地拿来两个小碗将海碗里的云吞面分成两份,殷勤地推到陈忠道跟前,说:“别听他的,吃饭吃饭!”又抬头朝老板说,“食不言寝不语好不好,这么多话,你快点收拾东西家去陪你老婆孩子啦,也不看看几点了还在外头瞎晃。”

老板笑着连连答应,收拾东西去了。乐宾松口气,搅了搅碗里的面条,夹起荷包蛋几口吞下肚,脸都埋在碗里,然后掀起眼皮看着双手捧碗却一直没动筷子的陈忠道。

乐宾喝了口面汤,疑惑道:“你不饿吗?”

陈忠道摇摇头,乐宾越发地迷惑了:“那到底是饿还是不饿啊?”

陈忠道干脆将自己碗里的那只荷包蛋夹到乐宾碗里,诚恳地说:“你吃。”

“……”乐宾确定了,“看来你是不饿了。也好,那就我吃。”

他也不客气,两三口吃完另一个荷包蛋,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瓮声瓮气地说:“我欠你的钱,下个月还你。”

陈忠道终于吃了一个馄饨,说:“不用着急,我的钱够用。”

乐宾哦一声:“好吧。”

他的脸又埋到了碗里,陈忠道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就无从确认他此刻心中所想。这让陈忠道稍微懊恼了一下,但也就只有一下,便又觉得,乐宾真的有点像小狗。

还是脾气有些骄纵的小狗,没混熟的时候一言不合就龇着牙抬腿要踹人,熟了之后要好相处一些,但还是得哄着捧着惯着,可爱倒是可爱,就是有点费神。

在乐宾身上费了最多神的陈忠道无奈地想,这可能就是一物降一物。

“你跟我说话时不怎么带口音。”陈忠道说,“我来上海这么久,还没听过几次上海话。”

乐宾愣了一下:“那,姚瑶小姐跟你说话时说的不是上海话吗?”

陈忠道失笑:“我是东北人,她说上海话我怎么听得懂?”

“那你干嘛说这个?”

“因为……因为……”陈忠道酝酿一下,磕磕绊绊地冒出一句,“侬说起上海话很好听。”

乐宾差点把脸砸进碗里。

“侬不会说上海话就不要说好伐!”乐宾拿掉下巴沾到的香菜叶,拍着桌子低吼,“听勿懂啦!”

陈忠道乖乖闭嘴,总算开始专心填饱肚子。乐宾揉了揉忽然发烫的脸,气哼哼地喝完最后一点汤,又听陈忠道说:“你不是听懂了吗我刚才说的话?干嘛说听不懂?”

嗖一声,陈忠道抬手的同时身体后仰,指间稳稳夹住一根迎面而来的筷子。

“……乐宾。”陈忠道放下那根直取天灵盖的筷子,顺便没收了另一根,语重心长地说,“会死人的。”

“哼!”

“我也就算了,记得别这样对其他人……真的会死人的。”

乐宾嘴角上扬,有些抑制不住的开心:“我当然知道,整个上海滩除了你,没有人能接住我这根筷子。”

陈忠道嗯一声,不太确定地说:“……谢谢夸奖?”

乐宾又把眼一瞪,没好气地提醒他赶紧吃完回家。

于是陈忠道又吸溜两口面条,一边吃一边问:“对了乐宾,你最近看的房子……”

“救命啊——”

乐宾反应极快,在惊叫声响起的下一秒一把扶住跌跌撞撞地向他们跑来的女孩:“怎么了?”

未等女孩回答,乐宾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从女孩手臂上摸到温热黏腻的液体,还有一点铁锈味,对于他而言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陈忠道也看见女孩鹅黄色的旗袍沾染了一抹极其刺眼的红,他跟乐宾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拔出腰间配枪。乐宾将腿软的女孩扶到凳子上坐下,朝还不知发生何事的老板喊:“侬快一点家去好伐!”

老板傻傻的点头,又猛地醒悟过来,丢下一句你们两个小心一些,然后收拾好东西跑得比兔子还快。

乐宾松口气,问那个几乎被吓傻的女孩:“发生什么事了?”

女孩仿佛看到救星般抓住他的胳膊,结结巴巴地:“前面……有人受伤了,求你们救救她!”

陈忠道如今对这一片还算熟悉,想了想,问道:“前面?柳枝巷?”

“对……”女孩抓了下有些蓬乱的头发,又摇头道,“不,不是,是再南边……是青衣巷!”

一听这三个字,乐宾皱起了眉。陈忠道知道他心中所想,青衣巷是烟花之地,遍地流莺,鱼龙混杂,有人在此寻欢作乐,也有人潜藏其中做一些下作勾当,很多时候,发生在青衣巷的案子都是无从查起,时间久了就成了悬案疑案,又因死的人成分复杂,很多都有牵涉上海滩黑白两道,所以巡捕房都是敷衍得很,大都草草结案了事。陈忠道为此多次和上头交涉,却全无结果,他也无可奈何。

“乐宾,去看看吧。”

“嗯。”乐宾同意了,看着那女孩,“你能带我们过去吗?我们是巡捕房的人。”

女孩稍微冷静下来,又听到是巡捕房的人便安心许多。她试着站起来,末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小声说:“我……我站不起来了……腿,没力气……”

“应该是被吓到了。”陈忠道没有勉强女孩,“那你在这里坐着休息一会儿,我和他先过去看看。你休息好了就赶紧回家,别在街上逗留了。”

女孩用力点头,在陈忠道和乐宾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叫住他们俩,思索一会儿,慢慢地道:“死掉的是一个女人,她……很漂亮,躺在地上就像是睡着了,可是她胸口有那么大的窟窿,是枪伤,地上都是血。我是学医的,我想救她,可是血流的太多了,我……”

女孩无助地掩着面孔,呜呜哭起来。乐宾笨拙地安慰她:“我们会救她的……”

“但是我们只能尽力。”陈忠道补充,“听你说她是胸口中枪,大概率——”

乐宾冷不丁踹过去一脚,陈忠道嘶一声,话到嘴边又及时改了口:“……总之,我们会尽力的。”

乐宾翻着白眼,打了个手势示意赶紧去案发现场。陈忠道揉了揉被踹到发麻的小腿,差点使不上力跌个跟头。他踉跄着追上乐宾,抱怨着:“这下好了,不单单是上半身,下半身也被你踹青了。”

乐宾满不在乎地说:“我要真想动手,你以为我会踹你的腿?”

陈忠道:“……”所以乐宾认真起来是打算一脚废了他是吗。

“我还以为你会委婉一些,至少不会说的那么直白。”乐宾边跑边说,“她都哭成那样了,你一个大男人好歹要安慰一下人家吧?”

陈忠道摇头:“这种时候还是跟她说清楚为好,安慰是之后的事。”

“这可不像是你一直以来的风格。”

“跟你有些像,是不是?”

“……嗯,我反而跟你一样优柔寡断起来。”

“优柔寡断……”陈忠道不置可否,“总而言之,搭档之间最重要的是互补吧?”

乐宾笑了。

“说得没错。”

 

他二人穿过柳枝巷时便已经听到前方的嘈杂声响,心知现场大概已经围满了人,忍不住暗骂一声,脚下步子迈得更大了。

“估计不少线索,都没了,怎么办?”乐宾喘着气,“要不要回去,多叫点人来?”

陈忠道冷笑一声:“现在可是大半夜,叫谁来?谁愿意来?给他们钱怕是都不乐意来。”

乐宾蹙起眉,无话可说。陈忠道看他一眼,又道:“局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最近他们都收敛了不少。过两天又有一批新的警员过来实习,我已经把这活儿揽下来了,到时候都由我带着。”

“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也只有你愿意干。”

“怎么能说是吃力不讨好呢,我非得把巡捕房的风气好好整治一下不可。”

乐宾笑了。他从前给过陈忠道不少忠告,在这乱世中,想要活下来已是不易,而要活出个人样来更是难上加难。陈忠道初来巡捕房时,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理想主义者,天真,热血,总认为靠一片赤子之心就能解决世上所有难题。乐宾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模样,却又比自己要更加坚定正直,所以他对他另眼相看,而陈忠道也并没有让他失望,甚至是——出乎他意料的好。

他本以为陈忠道在巡捕房时间待长了总会沾染一些惰性,结果不但没有,他居然一直都不曾忘记初心,只是为人处世成熟许多,不再锋芒毕露,而是学会了韬光养晦,厚积薄发。这样的人,绝对是不可小觑的。

 

2.

青衣巷入口聚满了围观的人,大都是衣衫不整的嫖客和无言沉默的妓女,以及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普通民众。乐宾一直以来都无比痛恨逼良为娼,对这些被逼无奈住进花街柳巷谋求生存的女人心怀怜悯,可他到底势单力薄,除了驱散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他根本无计可施。

陈忠道见状,安慰地捏了捏他的肩,然后拔出配枪鸣枪示警,很快众人便做鸟兽状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年轻姑娘还呆呆地站在原地,眼里满是痛楚。

乐宾蹲在尸体身边,替已经死去的女人合上了双眼。

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约莫三十来岁,一身凸显曼妙身材的玉白色旗袍,就像一朵素净馥郁的百合,于浓重得散不开的黑夜里袅袅绽放,可她此刻冷冰冰地躺在青石地板上,子弹在她胸口留下一个丑陋的窟窿,鲜血在她身上开出一朵艳丽却血腥的红色玫瑰。

乐宾忽然颤抖起来,这个女人……长得很像他儿时认识的姐姐!

陈忠道敏锐地察觉乐宾神情不对,赶紧唤了他一声。乐宾回过神,深吸口气,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陈忠道知道乐宾绝对不是“没事”,于是跟着蹲到尸体旁边进行检查。

“一枪毙命啊……这一枪真是干脆。”他啧一声,“会杀妓女的,不外乎为财为色。她手腕上的镯子还在,项链也是,可见不是为财,可要说是为色的话也不像,衣着整齐,没有被侵犯的痕迹……”他顿了顿,又道,“总不能是为了情吧?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眼睛里有斑块状浑浊,皮肤出现轻微尸斑,四肢也有些僵硬,应该死了没多久。”乐宾轻声补充,“如果能及时送到医院的话也许还有救……她是因为失血过多才死的。”

“可是在这种地方,哪怕有谁丢了只狗都能很快传遍整个巷子,更别提一个躺在地上的死人了。另外,若是真有人当街杀人的话,不至于仅仅隔了一条巷子的我们听不到任何动静。”

乐宾点头表示同意:“青衣巷很有可能是第二现场,是有人把她送到这里的。”

陈忠道看着女人失却血色有些青白的面容,叹气道:“那么第一现场会是哪里呢……”

就在陈忠道和乐宾还在思索的时候,一旁呆愣许久的女孩们终于陆续回过神,不顾地上血迹就扑上来,哭得声嘶力竭。

“白姐!白姐!”

白姐……?

乐宾与陈忠道对视一眼,心知这几个大哭的女孩便是最好的线索了。

左右现场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尸体的大致情况也有了数,另外让这些姑娘哭一场发泄一下情绪也有利于后续她们为案件调查取证,陈忠道便没有让她们离开,而是与乐宾一起退到一边小声讨论案情。

“伤口我看了,的确是子弹造成的贯穿伤,只可惜看不出来是哪种枪,只能判断出来推进力极大,接触身体的瞬间就造成了创口,所以才会流那么多血。”陈忠道比了一个开枪的手势,指尖戳了戳乐宾额头,“若是击中头颅,恐怕头骨都会炸开。”

乐宾心不在焉地挡开他的手,蹙眉道:“也就是说,凶手是距离死者极近的地方开的枪,也许,他们两人是认识的。”

“不错,可惜第一现场还没有找到……”陈忠道看着那几个情绪崩溃的女孩,忽然想起乐宾方才的失态,就问道,“你刚才怎么了?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你认识那个女人。”

乐宾摇摇头:“不认识……只是觉得有点像。”

“像?哦,你是说你小时候认识的那个姐姐?”

“嗯。”

“你放心,不会是她的。”

“你凭什么这么确定?你又不认识她。”

“可我认识你啊,能让你记了这么多年的女人,肯定也是一个福大命大的人,就像伊眉老板。”

“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根本没有成立吧……”

“你当巡捕救了那么多人,老天有眼,也一定会帮你照顾你重要的人的。”

乐宾被逗笑了:“那照你这么说,我破的案子岂不是越多越好?”

陈忠道也笑了,大言不惭道:“说得没错,所以我们一定要努力破案,不能偷懒。”

乐宾终于恍然大悟:“其实你就是想压榨劳动力吧!我告诉你,该休息的假我还是要休的!”

陈忠道摆摆手道:“放心吧乐宾,你就是想加班我也不会批的,谁给你加班费啊。”

乐宾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迹,指着头顶黑黢黢的夜空,幽幽提醒道:“我现在就在加班。”

“呃……”陈忠道有点尴尬,过一会儿又大义凛然地宣布,“你的加班费我自掏腰包!”

乐宾瞥他一眼:“就你?你自己口袋里都是几个硬币当啷响。”

陈忠道:“……”

 

跪在死去的女人身边嘤嘤哭泣的几个女孩情绪逐渐平复,其中一个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乐宾最先注意到她,冲陈忠道使了个眼色,看着那女孩道:“是有什么线索吗?”

“是。”女孩说话时还有些哽咽,眼神却很坚定,“她……叫白灵,一直在照顾我们。我知道是谁杀了她。”

“哦?谁?”

“大通旅社的李老板,李成!”

“你为什么认为是他?”

“他今天下午又瞒着柳姐姐——就是他的妻子,又过来纠缠白姐,但是白姐一直都不肯见他。他在门口骂了很久,骂得很难听很难听,但是白姐依然没有给他开门,到了傍晚时他才忽然不见了。”女孩停顿一下,又恨恨地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躲起来,趁着白姐出门的时候杀了她!”

乐宾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柳姐姐?你们跟那个李成的妻子很熟吗?”

“嗯,白姐一直和柳姐姐有来往,也是因为这样才认识了李成,谁知道就这样被一块牛皮糖粘上了!白姐不忍心告诉柳姐姐怕她伤心,只能躲着,可是到最后……”

女孩蹲下来,再度泣不成声。乐宾摸了摸身上口袋,找到一块手帕递给她。

“现在去大通旅社看看?”乐宾低声问陈忠道,“人恐怕早就跑了,只能去找那个柳姐姐了解情况。”

“也好,去看看吧,就算是通缉令也要等天亮了上头才能批。”陈忠道同意了,一边脱下身上西装外套,轻轻盖到女人身上,“乐宾,你说,如果躺在这里的是哪个高官的家人,还需要咱们两个这么苦恼么,我们连她的尸体都没办法带回去,只能让她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乐宾冷笑了下:“带回去干什么,指望那个尸位素餐的法医验尸吗?他要知道她是一个妓女,怕是躲都来不及。”

陈忠道听罢,只能一声长叹,轻声道:“幸好现在是春天,又遇上倒春寒,若是夏天……”

乐宾沉思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忠道。”

“嗯?”

“半个月前,我收到我爸寄来的一封信。”

“是吗?叔叔信上说什么了?”

“他这几年一直在湖南江西等地活动,具体是做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妈也不愿意告诉我。我私下里调查了,就在去年秋天,湘赣边界发动了一次武装起义,虽说最终失败了,但又很快重整改编,一支队伍能有这种韧性一定不简单。”

陈忠道很快便懂了:“你认为乐叔叔也在其中?”

“是。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他一直都痛恨……你知道的。我当初进巡捕房时就跟他闹过。”乐宾苦笑着道,“我那时候跟他作对,总想着要争口气出人头地,结果你也看见了。”

“你……”陈忠道迟疑一下,试探着问,“你想去江西?”

乐宾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具冰冷尸体,郑重地点头。

“我不能再继续留在巡捕房,留在上海了。”

陈忠道毫不迟疑:“那我也去江西。”

乐宾诧异于陈忠道的果断,疑惑地问:“为什么?你在上海好好的,你去做什么?”

“你去可以,我去就不行吗?都是普通老百姓,你还打算禁止百姓点灯吗?”

“巡捕房可以没有我,但是不能没有你。”

“这话从何说起?”

“因为群龙不能无首,而你就是那个领头的。有你在,他们总不敢太过嚣张,如果你不在,今后若是再发生今晚这种事,你觉得还会有人为她,为他们所有人,跑东跑西就为了一个真相吗?”

陈忠道沉默许久,轻轻哼一声。

“群龙?真是高看他们了,一群米虫还差不多,屋子都快被他们蛀空了。”

乐宾被这个比喻逗笑了,摇着头说:“你看,如果是我的话,只会当做看不见听不到,可你不一样,就算是一群不抽不动的陀螺,你也总有办法让他们忙活起来。”

“你知道有多累吗?”陈忠道忍不住抱怨。

乐宾眨眨眼睛,笑着问:“那你就要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

陈忠道答得迅速,末了回过神来,看到乐宾脸上狡黠的笑,意识到自己中了激将法,可也只能叹气。

“你要是不在,我都没个能说话的人。”

“我会经常写信给你的。况且……我一直认为,虽然如今时局动荡,祸乱交兴,可在这个国家,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是数也数不尽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会重新站起来。”

 

考虑到那几个姑娘的心情,陈忠道和乐宾又仔细检查了尸体,确定没有遗漏什么线索,然后将尸体抬回了屋。陈忠道又跟女孩们了解了些情况,叮嘱她们今天夜里最好轮流守夜,防止那个李成杀一个回马枪,明日会有巡捕房的人过来将尸体带回去。他收起随身的笔记本,出门时看到乐宾正蹲在路边观察着什么。

“你在看什么?”

“这里。”

乐宾手里提着一个借来的煤油灯,照亮一小方天地。陈忠道走过去,仔细看了看乐宾所指的方向——是一丛碧绿野草,在早春的料峭寒风中摇摆着,几朵蓝色的小花儿颤巍巍地点缀其中,正因如此,那个沾了泥土的脚印和几点血迹格外明显。

陈忠道眼睛一亮:“既然有血迹,那么——”

“嗯,应该就是将尸体搬来这里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凶手。脚印我方才量过了,大概是八寸多一点,算下来身高比你要稍矮一些,跟我应该差不多,同时比女性的脚印要宽,也长出一截,有蹬痕,深浅不均,应该是个男人。”乐宾拂开杂乱草丛,指尖轻轻掠过蓝色小花,指着那几点血迹,“血迹方面你比我懂得多,你看。”

陈忠道接过煤油灯,在草丛附近来回走了几趟,很快便有了结论。

“这一带被人特意清扫过,明显的血迹应该都擦掉了,不过夜黑风高,这里又是青衣巷,人本来就偏多,凶手怕被人发现一定急着脱身,难免会有漏网之鱼,比如这丛野花。”陈忠道回到乐宾身边,“这几滴血迹都是运动状态下滴落的,就像彗星一样有一个尾巴,尾巴的方向就是运动的方向,也就是说——”

“凶手是从反方向将尸体搬来的。”

“不错。”

乐宾抬头看着窄而黑的巷子,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因为发生杀人案,这处喧嚣风月场此刻也终于沉寂,看来跟别处并无不同。

陈忠道拍了拍他的肩。

“沿路找找吧,肯定不止这一处有血迹。”

“好。”

他们又借了盏煤油灯一路走过去,陆续发现三处遗漏的血迹,最后,陈忠道在距离青衣巷约三百米左右的琳琅路中段停下了。

他说:“这里就是案发现场。”

乐宾看了看周围。琳琅路两边的居民房都拆的差不多了,本是打算建一处私人别墅群,却因为资金链出了问题(乐宾怀疑又是法租界那帮鬼佬作祟)搁置了两个月有余,平日里就人迹罕至,野草快有人膝盖高,到了晚上更是只能听到呜呜风声,的确是杀人的绝佳场所。

“奇怪……”乐宾喃喃道,“这里处理的倒是挺草率的。”

“估计是激情犯罪,没想好退路,也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里,只能把尸体搬到另一个地方拖延时间。”陈忠道看着地上那一滩已经干涸的血迹,“看来,我们得抓紧了。”

“嗯,凶手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李老板了。”

“对了,乐宾,大通旅社在哪里来着?”

“旭日路,教堂对面就是。”

“……又是法租界的地盘?”

乐宾无奈地摊摊手,陈忠道一阵气闷,一想到可能要跟那些老外交涉他就头疼,程序多且复杂不说,要是牵涉到鬼佬,这个案子很可能要移交出去,到时候他们想再插手简直难如登天。

“别想了。”乐宾抬脚踢了踢陈忠道的膝弯,示意他赶紧去旭日路,“走一步算一步,抓紧时间。”

陈忠道心中暗骂一声,问道:“你真的觉得这个国家还能重新站起来吗?”

“当然。”乐宾眼里闪烁灼灼的光,“也许现在她的确倒下了,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可她会再次苏醒过来的,就在不远的将来,我坚信!”

陈忠道看着乐宾倔强却坚定的眼神,终于慢慢笑起来。

“好,那我也相信。”

 

3.

一阵穿堂风忽地从巷子里刮过,陈忠道抖了抖,揉搓着胳膊,忽然打了个喷嚏。乐宾见他这副瑟瑟发抖的模样,便问道:“你不是东北人吗?怎么还这么怕冷?”

“那还是不太一样的。”陈忠道又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其实还好,就是觉得冻得骨头疼。”

乐宾不容分说地摸了一把陈忠道的手,果然是冰凉的。

“要不算了,先回去,天亮了再——”

“不用,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想当初在老家都是在雪地里打滚的。”

“雪?”

“怎么,你没见过?”

“也不是……就是没见过北方的雪。”

“那可比上海的雪大得多了,足有一米深,开门就是雪,一整个冬天都不带化的。”陈忠道想了想,“那等时局安定下来,找个冬天,你跟我回家。”

“会不会很冷啊?”

“屋子里还好,坐炕上就行,怕冷就待屋子里呗,出门时袄子裹得多一点,再冷也不怕。”

“……炕?”

“就是床……哎,我也说不清,你过去看一眼就知道了总之。”陈忠道试图给一个上海人解释什么叫做炕,未果,只得放弃,过一会儿又道,“北方有句老话,‘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最圆满的生活了。”

乐宾想象了一下,说:“我大概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陈忠道咧嘴笑了,貌似不经意地道:“你的手还挺暖和我是没想到的。”

乐宾点头:“你不知道,我妈说我从小就这样,冬天时就跟一个热水袋一样,一直都是暖和的。”

陈忠道握起乐宾双手,感叹着:“嗯,是暖烘烘的,跟你性子还挺像。”

乐宾瞥过去一眼,没理他这茬。

巡捕房的人谁不知道乐宾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脾气也有些暴躁,轻易不敢让他进审讯室,就怕他一个控制不住把嫌疑人打进医院。再说了,万一打烂审讯室的东西还得重新添置,桌子椅子哪个不需要钱,巡捕房的人拿了钱早去七重天玩乐了,哪来的钱买这些零碎东西。

也不知道陈忠道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乐宾会跟一个热水袋似的给予旁人温暖。

“说了这么多,要去我家吗?我娘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好啊,有机会就去。”

“说定了啊,可不许反悔。”

“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有你这句话就好……走,去旭日路去。”

 

他们开车到达旭日路的教堂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整个上海都已沉睡。车是陈忠道开的,乐宾因为这两天操心房子的事一直没怎么睡好,上车时直打哈欠,陈忠道果断抢过方向盘,把直揉眼睛的人塞进车后座叮嘱他眯一会儿。

乐宾依旧挣扎着想要坐到驾驶座:“我能开……”

“开个屁!小心把车开沟里去,到后面老实躺着!”陈忠道少有的说了脏话,尤其是在乐宾面前,于是乐宾知道自己的上司是来真的,只好蔫蔫的缩回去,没过一会儿就在后座蜷成一小团睡着了。

陈忠道叹了口气,有意放慢了速度,尽量让车开得平稳些。

他在想,如果乐宾真的离开了巡捕房,他会怎么样。

他可以选择回老家谋一份差事,但这就与乐宾的期望背道而驰。如今的上海看似歌舞升平欣欣向荣,实则暗流涌动,楚歌四面,上海各方势力龙盘虎踞,新旧思想的碰撞与政党军阀之间的博弈他都有所耳闻,即便此刻他尚未置身其中,但可以预见的是,未来的他也绝无可能独善其身。

他们两个都不是甘心随波逐流的人,所以乐宾选择离开上海,而他自己……

陈忠道揉着有些发疼的太阳穴,回头看了看睡得安稳的乐宾。

“听你的,我会留在上海,等你回来之后,再一起去我家看雪。”

睡梦中的乐宾轻轻嗯了声,也不知是否听到这句话。

 

车子在教堂门口熄了火。陈忠道没有叫醒乐宾,而是独自下了车。他摇上车窗,然后点燃一根烟。

他很少抽烟,也不太赞同乐宾动不动就抽雪茄,一则费钱,二则伤身,好在乐宾还是听劝的(也可能只是单纯听陈忠道在他耳边唠叨听烦了),最近已经很少碰烟和雪茄这些玩意儿。陈忠道眼见戒烟大业卓有成效,为此一个人乐呵了好几天,搞得乐宾一直用奇妙的眼神看着他。

眼下他这个劝人戒烟的居然抽起了烟,要是让乐宾见到了,难免说他只许州官放火。

陈忠道犹豫一下,到底还是将烟掐了,一个人去了大通旅社。

 

乐宾醒过来时,天色蒙蒙亮,黎明前最为黑暗的时段已经过去,有零星几只鸟雀叽叽喳喳飞过。他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脖子,然后坐起身,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驾驶位。

陈忠道呢……?

他还有些腿软,扶着车门跌跌撞撞地下了车。他抬起头,东南方的天空有一颗格外明亮的星星,是启明星。

乐宾又缓了会儿,刚睡醒一团浆糊的脑子此刻终于再次转动起来。他看着面前的尖顶教堂,想起此行目的,于是绕过车子,看到斜对面的写着“大通旅社”四个字的灯牌。

他关好车门,往旅社走去。

毫无疑问,陈忠道一定在里面。对于自己被丢在车里这件事,乐宾觉得他完全有理由生气,但陈忠道之所以丢下他只是想让他多睡一会儿,考虑到这一点,乐宾又实在是气不起来。

他推开旅社的门,看到陈忠道正坐在一边写着什么,而柜台前空无一人。

乐宾气鼓鼓地坐到陈忠道对面瞪着他,正要兴师问罪,察觉到他到来的陈忠道及时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轻声说:“柳老板刚睡着,我帮她看一会儿店。”

乐宾歪了歪脑袋,没听懂。

陈忠道就拉着他走到外面,向他讲述方才问到的一些事。

 

柳老板全名柳如眉,苏州人,人如其名,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江南女子,嫁给祖籍就是上海的李成后便定居上海,可惜李成实在是个不安分的人,每隔一段就偷偷跑去青衣巷寻欢作乐。后来柳如眉终于忍无可忍也去了青衣巷寻找丈夫,却被一群男人缠上,是白灵将她救下了,两个女人由此相识相知,感情也日渐深厚。半年前,白灵欢欢喜喜地过来找柳如眉,说她这些年终于攒够了钱,可以带着几个她一直护着的小姑娘搬出青衣巷,找点活计自谋生路,再也不用伺候那些男人了。柳如眉自然是高兴不已,拉着白灵的手说她可以帮着寻找宅子,这一片她很熟,到时候说不定还可以压一压房子的价格。两个女人拉着手说了许久的话,直至天色擦黑,李成从外面回来了。

自从认识白灵后,柳如眉便对丈夫冷淡不少,去了哪里她也不再关心,人回来就行。李成当然巴不得这样,只是这一次,他看上了白灵,后来数次去青衣巷找她,无一例外全吃了闭门羹。

白灵不敢告诉柳如眉这件事,却也一直坚守着底线决不理睬李成,只是在昨晚,不知她为何跟李成约在人烟稀少的琳琅路见面,甚至为此招来杀身之祸。

为保险起见,也是为了尊重白灵的选择,陈忠道并没有告诉柳如眉他们怀疑是李成杀了白灵,也没有说李成一直在纠缠她,只说白灵被杀害了,他们只是过来走访死者生前认识的人罢了。

 

乐宾听完后,忍不住有些唏嘘。他不想恶意揣测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但出于一个警察的职业素养,又不得不这样猜想。

“会不会是白灵真的跟那个李成有染,只是因为某些事情没有谈拢,所以李成杀了她?”

陈忠道说:“不排除这个可能。”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从那几个女孩和柳如眉的态度来看,白灵不是这样的人。”

“又或者……”乐宾蹙起眉,“李成用某件事威胁白灵,所以白灵不得不跟他出去。”

陈忠道点头:“的确,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李成去了哪里?”

“应该是逃走了。”

“柳如眉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昨天中午,在那之后李成就一直没有回来。”

“她的话可信吗?”

“可信。柳如眉只是觉得他烦人,俗话说有爱才有恨,若是厌烦一个人的话,那就是真的没感情了,她不可能包庇李成的。”

乐宾同意这个说法,他垂下眼,在心里算了算时间。

“已经过去差不多六个小时了,如果他有心要逃走的话,这会儿怕是已经离开上海了。”

“那也未必,首先时间上不允许,三更半夜的他上哪儿去找车或者船离开上海,还有就是据柳如眉所说,旅社的大小事基本都是由她打理,钱财也是由她管着,李成缺钱都是直接开口跟她要,钱花得也快。上一次李成跟她要钱还是三天前,按他从前的习惯,这钱应该花得差不多了,他身上没多少钱的。”

乐宾松了口气。

“也就是说,他很可能还在上海,正在找人借钱,那我们多派一些人手在车站和港口这些地方守株待兔,不怕找不到他。”

“嗯,等天亮了我就回局里去找局长批通缉令。”

乐宾还是有些担忧:“要是批不下来呢?”

“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悲观了。”陈忠道笑着说,“相信我好不好。”

乐宾翻着白眼,揶揄道:“你有什么值得让人相信的地方吗?”

陈忠道长长叹气:“乐宾,身为一个成年人,口是心非是不好的,你又不是小孩子。”

乐宾:“……”

“陈探长,这位是……”

“哦,柳老板,你醒了?”陈忠道伸长胳膊揽过不知在别扭什么的乐宾,看着跟前眼睛还有些红肿的漂亮女人,介绍道,“他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跟我一起来的同事,他叫乐宾。乐宾,这位就是柳如眉柳老板。”

柳如眉恍然大悟。她面色疲倦且苍白,显然白灵的死令她大受打击,但并未丢失了仪态,她笑着冲乐宾伸出手,说:“乐探长,您好。”

乐宾赶紧伸手轻轻握了握柳如眉的手指,同时不动声色地打量她,很快就对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有了初步判断。

坚强,果断,爱憎分明,一名商人应该有的精明与世故在她身上都有所体现,却不会令人反感,反而会钦佩她身为女子却在这乱世中独自支撑起这个大通旅社——也难怪方才陈忠道介绍她时并未用老板娘这个称呼,而是称她一声“柳老板”。

乐宾对这样的女人向来是尊敬的,他跟着道:“你好,柳老板。”

柳如眉微微笑起来,温柔又哀伤,看得乐宾也不自觉跟着难过起来。他猜柳如眉和白灵的关系一定是极好的,所以面前的女人才会给人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乐宾踌躇半刻,承诺道:“柳老板,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嗯,陈探长也这么说的,我相信你们。对了,你们等一下……”柳如眉转身回了店里,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个纸盒,“二位通宵查案一定很辛苦,我这里还有些昨天刚做好的糕点,你们就当做是早饭吧。“

“那柳老板可真是帮了大忙了。”陈忠道高兴地接过盒子,“我和他本来晚饭就没吃饱,又跑了大半宿,正好饿得不行。这个点儿狗都没起鸡都没叫,早餐店都还没开门呢,我本来都打算回局里喝冷水填肚子了。”

他半真半假的抱怨成功逗笑了柳如眉,连带着乐宾也笑了。

“你办公桌上明明还有姚小姐从国外寄给你的巧克力和糖果,甚至还有咖啡。”乐宾说,“还能让你饿肚子吗?”

陈忠道抛来一个“你差不多得了”的眼神:“好意思说,那些甜滋滋的玩意儿最后不都到你肚子里了,是谁一犯烟瘾就跑我那儿要糖要巧克力的?那么大一罐糖都吃的见底了,也不知道齁甜齁甜你是怎么吃下去的,怎么就没给你牙蛀掉几颗。”

乐宾呆了呆,脸上有些发热。柳如眉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别过脸轻声笑起来。

陈忠道眼睛一亮,凑到乐宾跟前仔细瞅了瞅,惊呼道:“乐宾,你脸红了!”

乐宾恼羞成怒,抬腿用力踹过去。

“把车开过来,趁着天还没亮赶紧抓紧时间回去捋一捋案子!”

陈忠道灵敏地避过那一踹,也知事情分轻重缓急,于是不再调侃乐宾。他将糕点盒塞进乐宾怀里,跑去对面教堂发动车子。

一旁的柳如眉笑着笑着,忽然落下泪来。乐宾下意识看过去,柳如眉擦了擦眼睛,轻声道:“就在上个月,我托朋友从国外买了巧克力想要送给白灵。她这一辈子太苦了,从小路还没走稳就帮家里干活照顾弟妹,十三岁又被父母卖到青衣巷减轻家里的负担。她在那种地方待了整整十五年,其中辛酸便是再多笔墨都形容不出来。有一次她问我什么是巧克力,她听嫖客说这个东西是甜的,很好吃。她那时候的样子就像一个馋嘴的小女孩,我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买来送给她。三天前,我收到了朋友寄来的巧克力,打算在她搬出青衣巷时送给她的,但是……但是……”

乐宾听了,唯有一声长叹。

柳如眉面上泪痕未干,看着空气中虚无的某一点,眼神有些茫然。

“如果我能早一点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可惜乐宾没机会知道这句话的后半句是什么了。陈忠道开着车停到他身边,而柳如眉回过神,神情再次变得坚毅。

乐宾忽然有种奇怪的直觉:就在那一瞬间,柳如眉已经做出了某个决定。

“没什么。”她看着乐宾,“乐探长,要是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尽管来找我。”

“好,我们一有进展就会通知你的。”

“多谢。”

陈忠道摇下车窗,伸手撸了一把乐宾的脑袋。

“赶紧上车!”

乐宾反手拍掉陈忠道的手,没好气道:“不要乱摸——你给我下来。”

“干嘛?”

“车我来开,你到后面睡一会。”

“唷,我们家乐宾如今也知道心疼人了啊,是件好事儿,回头我告诉局长给你颁一个个人先进奖。”

“谁想要那个。”乐宾瞪他,“不如给我涨工资。”

陈忠道大笑:“那你可是要局长的命啊。”

乐宾翻着白眼:“少说废话。”

陈忠道从善如流地钻进车后座,合眼前又叮嘱乐宾:“等到了巡捕房你也再休息一会儿,白天还有的忙。”

“嗯。”

 

4.

陈忠道和乐宾都以为很快便能找到李成,只可惜事与愿违。

乐宾带着人去青衣巷和琳琅路及周围一路走访,陈忠道则负责在车站和港口遍布眼线盯梢,甚至动用了手下的线人。晚上八点,两人于巡捕房碰头交流目前已有线索,乐宾那边能确定凶手绝对是李成,可陈忠道这边忙活了一天,却一无所获。

“琳琅路有个老乞丐在那天晚上看到白灵跟一个男人出去了。”乐宾在黑板上写下“乞丐”两个字,又圈起来,箭头指着李成的名字,“白灵人缘不错,经常跟青衣巷的其他女人捐一些钱财救助这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孩子,所以他记得她,还特意跟了一会儿,结果被那个男的发现了,他就没敢继续跟。如果……算了,说这些也没有意义。”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的样子吗?”

“天太黑了,他没能看清长相,但记得体型,跟我差不多高,稍微壮一点,穿的是白色西装,跟柳如眉提供的信息能对的上。”

“时间呢?”

“夜里十点,跟白灵的死亡时间也能对上。”

陈忠道丢下粉笔,往椅子上一靠,有点垂头丧气。

“唉,你的进展倒是不错,我这边就不行了,忙活了一整天都没能找到他。”

乐宾也丢下粉笔,靠着办公桌,踢了踢陈忠道。

“别灰心,找人本来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何况还是一个逃逸的杀人凶手,他可能是想避过这阵风头再出来,我们一定要有耐心。”

陈忠道盯着黑板上的案情分析。乐宾的字跟性格是两个极端,字写得隽秀工整,很是漂亮,而陈忠道的字很符合他东北人的风格,显得张扬又潦草。两个不同的笔迹构成整件案子的脉络,清晰,简洁,一目了然。

陈忠道忽然叹气,幽幽地道:“没了你我可怎么办。”

乐宾垂下眼睫瞧着郁郁寡欢的陈忠道,想了想,又轻轻踢他一脚。

“你怎么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春天嘛,就适合多愁善感。”

“哪来的歪理邪说……”

“怎么能算是歪理邪说呢。”

“那你说说。”

“前两天我去伊眉老板娘那,看到不倦正在看一本最近市面上很流行的爱情小说,里面有一首诗。”

“……那些小说不倦看也就罢了,怎么你也跟着看……什么诗?”

陈忠道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通行云流水的书写,末了随手丢掉粉笔,敲了敲黑板,又坐回椅子上。

“这首。”

乐宾看过去,轻轻念出声。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

“嗯。”

乐宾思索一会儿,中肯地评价:“跟你的名字倒是很配。”

“怎么说?”

“忠于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无怨无悔,谓之忠道。”

陈忠道愣了愣,继而笑起来,无奈地说:“乐宾,你想得太多了。”他停顿一下,又道,“不过呢,还是要谢谢你。”

乐宾明知故问:“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谢我什么啊?”

陈忠道说:“当然是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这么相信我。”

见陈忠道一本正经的模样,乐宾也笑了。

“行了,我知道了,你快把这首诗擦了。”

“为什么?”

“要是让其他人看见,还以为我们的陈大探长有心上人了呢。”

“是吗?”

陈忠道盯着那首诗,背靠着桌子的上半身歪了歪,脑袋轻轻贴上乐宾腰际。腰间重量令乐宾本能地一颤,手指抽动几下,身体也有些僵硬,却到底没有避开。

陈忠道吐出一口气,因没找到李成而堆积的焦躁情绪忽然之间便消解不少。

“也许的确是。”他说。

乐宾沉默不语,陈忠道亦是。过许久,乐宾才低头看向依旧靠着他腰似乎在闭目养神的男人。

“忠道,等这个案子了结,我就递辞呈离开上海。”

“这么快?”

“嗯。”

陈忠道依然闭着眼睛,不急不缓地问:“你在怕什么?”

乐宾一震,也不知陈忠道是否察觉到他的失态。他定了定神,答道:“我没有害怕。”

陈忠道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话题。他终于重新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说:“快九点了,先回去吧,已经熬了一天一夜了,得休息一下。”

“……好。”

他们这次没有再去路边摊吃东西。乐宾心事重重却又听话地回了家,而陈忠道在料峭春风中站了会儿,转头去了Silk Bar。

 

酒吧意外的很安静,灯光也黯淡不少,偌大一个厅里只有零零散散十来个人,目光皆看着同一个方向。陈忠道来到吧台,钢琴前果然坐着伊眉。

不倦看他一眼,顺手递来一杯白开水,又继续盯着伊眉捧起下巴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陈忠道听了会儿,很快听出伊眉弹奏的是德彪西的《月光》。

这曲子堪称曲中有画,画中有曲,一曲听罢,眼前仿佛呈现出晴朗幽静的月夜,静谧美好,也难怪众人听得入了神。

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外面的确是一个朗夜,月明星稀,这首曲子无比应景,但陈忠道心中有事,无暇听曲。他敲了敲吧台,不倦不情不愿地朝他看过来。

“你干嘛啦。”

陈忠道将白开水推到一边,指着她身后酒柜上花花绿绿的酒,说:“给我倒一杯,什么都行。”

不倦摇头说:“不行,乐宾之前就跟我说了,你来的话不许让你喝酒,只准喝白开水,或者果汁。”

“……”陈忠道有些郁闷,又有一些隐秘的欣喜,“他什么时候说的?”

“就在前不久啊。”不倦又倒了杯橙汁递给陈忠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乐宾呢?”

“最近出了件案子,忙了几天了,我让他回去休息了。”

“是青衣巷那个案子吧?我也听来这里的客人说起过,那你们现在抓到凶手没有?”

“知道凶手是谁,但是还没有找到人。”陈忠道说着又有点郁闷,端起果汁抿了一口,继续道,“也是奇了怪了,按理说我们在城里布下那么多人,可就是找不到他,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也许他根本没打算逃出上海,要知道上海也有这么大呢。”不倦随口道,“我听说那个人就是在上海长大的,也许他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躲着。”

陈忠道喝果汁的动作一顿,他将杯子重重磕上吧台,盯着不倦:“你说什么?!”

“啊?”不倦被他吓一跳,结结巴巴地说,“我说,我说什么了?”

“你说那个人在上海长大的,上海……对了!”

陈忠道忽然有了头绪,正要起身离开,伊眉忽然按住了他。

“果然是你,酒吧里灯光太暗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她披上羊毛围巾,接过不倦递来的温水,“你急匆匆地要去哪里?”

陈忠道心中焦急,不过也知道这大晚上的急也没用,便慢慢冷静下来,看着伊眉道:“去找乐宾。”

伊眉笑了:“乐宾跟着你查案子,从来都是从早跑到晚一声怨言都没有,你晚上还不放过人家啊?”

陈忠道说:“我有急事……”

“知道这是要紧事,没说不让你去,不然就以乐宾的性子老早就不干了,哪可能跟着你跑东跑西的,还轮得到我这个外人替他发牢骚?”伊眉看他一眼,低声问,“乐宾应该跟你说过他想要离开上海了吧?”

一直在竖起耳朵偷听的不倦立马跳起来:“乐宾要离开上海?那怎么行!他还没教会我怎么开枪呢!”

伊眉安抚了不倦,继续道:“看你的表情,他跟你说过了?”

“……嗯。”

“你同意了?”

“我除了同意还能怎么样?”

伊眉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挽留他。”

“我试过了,但是……”

“不舍得他离开,但是更不舍得眼睁睁看着他被困住是不是?”

陈忠道点头。伊眉欣慰道:“这才对。”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因为乐宾才会继续待在巡捕房的。”陈忠道说,“我其实也没那么坚定,有一阵子是真的想放弃,是乐宾又把我拉了回来。”

“这话你对乐宾说过吗?”

陈忠道摇头。伊眉不赞同地看着他,却也表示理解。

“他要是走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我跟他一起去,他拒绝了。其实他是对的,我得留在巡捕房。”

“这样也好。”伊眉从酒柜里拿了瓶红酒,又拿起杯子倒了些,递给陈忠道,眨了眨眼睛,“虽说乐宾叮嘱我们等他离开上海了不要给你多喝酒,不过这次就算了,不许告诉他哦。”

陈忠道接过杯子,笑着跟伊眉碰杯,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多谢,我去找乐宾了。”

伊眉愉快地道:“路上小心。”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乐宾刚准备上床休息。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

这个点还能有谁来找他?总不可能是他妈妈吧?

乐宾嘀咕着,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带上藏在枕头底下的手枪去开了门,结果却是一愣。

“忠道?”

陈忠道摆摆手,笑道:“乐宾,晚上好。”

“好什么好……有事吗?”

“嗯,就是关于李成……”

乐宾赶紧将人让进屋,顺手倒了杯水。

“有什么新线索吗?”

“对。我刚从Silk Bar过来,不倦说的一句话提醒了我。”陈忠道喝了口水,“她说李成就是上海人,在这里长大。我们之前都是假定李成一定会逃往外地,但是实际上他不一定就会逃走,也可能一直躲在上海。”

“有道理,正所谓灯下黑。”乐宾沉吟片刻,“据柳如眉所说,李成在上海是不是有一处祖宅?”

“对,在郊区,那一片已经荒废很久了,人烟稀少,进城大概要一个小时,交通不是很方便。”

乐宾点点头:“那赶紧走吧,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容易抓到他,还得去找柳老板问一下具体位置。”

话音未落,乐宾就想要往门外冲,脚下却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稳住脚步,莫名其妙地看着一把将他拉住的陈忠道:“还不走啊?”

陈忠道神情有些复杂:“你就打算这么出去?”

“怎么了?枪我带上了。”

“不是说枪。”陈忠道抚了抚额头,“你……把衣服换了,穿睡衣拖鞋出去像什么话。”

“……”

乐宾低头看了看脚趾,有点尴尬。他转身风一样卷进卧室,一分钟后又宛如风一样刮到陈忠道跟前。

“好了,走吧。”

陈忠道抬手替他理好衣领,这才道:“走吧。”

 

车是乐宾开的,开的还是他自己的车。陈忠道坦白说他在Silk Bar喝了半杯红酒,来找乐宾都是叫得黄包车,没敢自己开。乐宾瞥他一眼,说他已经叮嘱老板娘和不倦不许给他喝酒了,陈忠道说,是他骗不倦的,小姑娘心思单纯,几句话被他诓过去了,倒了酒给他。

“半杯红酒而已,你就不行了?”

“那倒不是,主要是上个月才出过一个案子,一个喝醉的人在路上横冲直撞撞倒了好几个人,我作为巡捕房的人不能也犯这种错误。”

乐宾心道他果然没有看错人,一边又道:“还记得怎么开枪吗?”

“……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半瓶烧刀子都不在话下,红酒算什么。”

“我就是问问。”

说话间,乐宾已经将车停到旭日路的大通旅社门口。旅社灯还亮着,柳如眉还没有睡下。

两人下车问了几句,确定李成的确在郊区有一处祖宅。事到如今,他们也不好再瞒着柳如眉,只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们怀疑就是李成枪杀了白灵。柳如眉并不是很意外,她说她一直都知道李成缠着白灵,也知道白灵为了不让她伤心就一直瞒着她,为此她甚至跟李成大吵大闹过好几次。

“我之前生气时,恨不得杀了李成,让他不要再缠着白灵,是他让白灵那么痛苦,跟我说话时都是小心翼翼的。”柳如眉淡淡地道,听得乐宾和陈忠道皆是一惊,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柳如眉为了白灵能做到这种地步。

“柳老板……”乐宾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柳如眉垂眸凝视手指,慢慢地道:“这指甲还是白灵用凤仙花替我染的,前前后后弄了约有小半月,她说我染红色的好看……我就应该早点动手的,他死了,白灵就不会死。如今白灵已经死了,他凭什么还活着。”

乐宾这下是真的无话可说了。陈忠道犹豫了下,还是道:“柳老板,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自古以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命案就交给巡捕房吧,你……你看,白灵小姐救下的几个女孩子日后还需要你照顾,你不用……”

“我知道。”柳如眉抬起头,粲然一笑,她随手拿过桌上的账本撕下一页,写下一个地址递过去,“这就是李成祖宅的地址,你们快些过去吧。八年前,我跟他就是在那座屋子里成亲的。”

乐宾接过那页纸,正巧看到柳如眉的拇指指甲,是暗红色的,指甲两侧与指腹还有凤仙花泥留下的红色,让他想起从白灵身体里汩汩流出的血。

他不认为柳如眉那句“恨不得杀了李成”只是心血来潮的气话,柳如眉是真的考虑过是否要动手杀了李成。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实施计划,白灵便香消玉殒了。

“走吧。”陈忠道拉了下正在发呆的乐宾,提醒他赶紧去郊区。乐宾回过神,点点头,将地址塞给陈忠道。

“忠道。”

“嗯?”

“你说柳如眉对李成,对白灵,到底……”

“之前还不好判断,如今来看,她对李成大约只有恨了,恨不得杀了他。”陈忠道重重靠到椅背上,仰起头望着车顶,“对白灵……不好说,应该是爱吧,你大概也看出来了,她是真的想让李成死。能为一个只认识一年的人杀掉自己的丈夫,也很难用别的感情来解释了。”

陈忠道的回答乐宾并不意外,或者说正是意料之中。他叹了口气,一边开车去往郊区。

 

5.

郊区的路不太好开,尤其是这种已经半荒的村子,路本就不宽,还满是泥坑和杂草。乐宾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段路,最终还是摇醒了已经在打盹的陈忠道,决定一起下车步行。

“枪都带上,李成身上就有一把。”陈忠道提醒。乐宾嗯一声,数了数子弹。

柳如眉给的地址是海潮村59号,陈忠道提着手电筒照亮这个略显荒凉的村子,也就村头还有几间屋子里亮着灯,再往里都是一片漆黑的,也要破败许多。

“59号大约还在里面一点,进村子看看吧。”

“嗯,小心一点为好。”

陈忠道点点头,朝乐宾伸出手。乐宾挑眉道:“你干什么?”

“这里的路又窄又凹凸不平,万一李成真的躲在这里,我们但凡弄出点什么动静都有可能打草惊蛇。”陈忠道解释,“特殊情况,别婆婆妈妈的,抓住我就好。”

这的确算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乐宾迟疑一下,正要抓住陈忠道的袖子,陈忠道忽然反手捉住他的手指,摸索两下,将他的手牢牢握住了。

“喂……”

“嘘。”

事已至此,乐宾只得闭上嘴巴不吭声了,小心地跟在陈忠道身后寻找59号。

找到50号的时候,陈忠道便将手电筒关了,靠着月光清晖辨认。乐宾看着二人紧紧交握的手,心道是时候放开了,但是陈忠道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他若是主动提出就显得刻意了些。他欲言又止,只能尽量忽视这件事。

又过片刻,他们找到了59号。

这个屋子破败了一大半,唯有东南两面墙壁还立着,维持了一个岌岌可危的房间,万籁俱寂中只能听到一些虫子的叫声。陈忠道查看了这处屋子的周围,确定唯有这个房间能够藏人,他打了个手势,乐宾会意,在陈忠道一脚踢开松垮墙皮的同时迅速进入屋内,举起枪。

可是屋内空无一人。

乐宾在屋子里察看一番,不仅是没有人,甚至连近期有人在其中生活的痕迹都没有,梳妆台上的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地板也落了层灰,除了他们二人的脚印,什么都没有。

“怎么……难道我们又猜错了?”

“未必。”陈忠道思忖良久,“这个地址是柳如眉给我们的。”

“嗯,我觉得柳老板……”乐宾正要说柳如眉这么恨李成应该不会骗他们,电光火石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说——”

陈忠道看着他,无言叹气。

乐宾急了:“我们得赶紧找到柳老板,万一她……”

“嘭——”

不远处忽然响起枪声。乐宾抖了抖,瞪大了眼睛,跟陈忠道面面相觑。

他听到陈忠道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轻飘飘的:“乐宾,没有万一了。”

他们二人往枪声响起的地方一路狂奔,待跑到那座屋子跟前时,他们看到了身着白色旗袍的柳如眉,以及倒在杂草丛中捂着大腿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就是李成,他腿上有枪伤,血流如注,而射中他的,正是柳如眉。

柳如眉察觉到他们两人的到来,微微笑了。她依旧死死盯着李成,拿着枪的手也依旧稳当。

“你们来啦?”她温柔的打着招呼,“不好意思,我骗了你们,但我必须这样做。”

陈忠道劝道:“柳老板,你不必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断送你自己,白灵小姐也不希望你这样,那几个女孩子只有你能照顾他们,白小姐已经死了,要是你也……”

柳如眉摇摇头,道:“没关系的,陈探长,那几个孩子能照顾好自己,只要李成死了,我也死了,那么旅社就是她们的。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你可以放心。”

“柳老板……”

又是一声枪响,柳如眉冷静地将又一颗子弹送入李成的右臂。她完全忽视了自己丈夫涕泗横流的哀求,上前将李成手里那把杀了白灵的枪拿走,用那把枪枪口对准李成额头。

“乐探长,你再上前一步,我也会开枪的。”

柳如眉右手的枪指着李成,左手的枪则指向身侧,那里站着乐宾。

准备悄悄靠近柳如眉的乐宾只好顿住脚步,举起双手。

陈忠道缓缓举起枪,枪口对着柳如眉。

“在你朝乐宾开枪之前,我会先开枪。”

柳如眉笑了笑:“希望陈探长的枪法够快够准。”

陈忠道丝毫不敢松懈,用眼神示意乐宾慢慢走到自己身后,一边继续劝道:“柳老板,我希望你再考虑考虑,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白灵是我能抓住的一切了,你说,她值不值得我这样做。”柳如眉看着面容扭曲的李成,温声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就想杀了你了,从你第一次纠缠白灵开始,可我念着你我夫妻情分一场,又忍了你半年,若不是我叮嘱那几个孩子替白灵防着你,只怕白灵也要被你污了身子。李成,那天晚上你拿我威胁白灵,若是她不跟你出去,你回家便会杀了我,她为了保护我只得跟你走,是也不是?”

李成痛哭流涕,胡乱地点着头。他已经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也好,在场的另外三人都不想听他的狡辩。

“你肯承认便好。”

柳如眉笑得越发温柔。她温婉微笑的模样几可入画,手底下却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一个男人的额头,只要扣动扳机,便能轻松要了一个人的性命。

可是乐宾和陈忠道谁都不想看到那一幕,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女人,手上不该沾染血腥,她应该像白灵所期望的那样,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日升月落,春去秋来,慢慢变成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太太,寿终正寝。

柳如眉的另一把枪始终对着乐宾,直到乐宾退到陈忠道身后,柳如眉才看着陈忠道,笑着说:“你瞧,你口口声声不希望我死,可你依旧宁愿杀了我,也想拼命保住乐探长,不是吗?”

陈忠道无言以对,只因柳如眉说的是事实。她若是朝乐宾开枪,陈忠道绝对不会放过她。

柳如眉说:“换做是你,你也会跟我做同样的事。”

乐宾看到柳如眉眼里划过一丝决绝,他想着:他早些时候的直觉果然是正确的!脚下便朝柳如眉跑过去,陈忠道没来得及拉住他。

砰——

额头出现一个血洞的李成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草地中,脸上满是不敢置信。他用这把枪杀了一个无辜的女人,到头来他的发妻也用这把枪决绝结束了他自己的性命。

好一个善恶到头终有报!

乐宾站在距离柳如眉三米的地方,伸出去试图阻止的手臂彻底僵住,过许久才放下。

柳如眉面不改色地擦掉脸上沾染的李成的血,又蹙起眉厌恶地呸一声,随手揪了几根草叶拭去了,这才道:“谢谢二位。”

乐宾声音干涩:“柳老板,你又何必如此,活着总归是个希望,不是吗?”

“可是她已经离开了呀。那些男人视她为草芥,为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是在我眼里,她就像月亮,那么善良美好的一个人……”柳如眉望着皎皎夜空,喃喃道,“她从前也总是说希望,希望能快些攒够钱离开青衣巷,希望以后的日子好起来,希望大家伙都能平平安安的……希望,呵,人都死了,还说什么希望?”

一直沉默的陈忠道制止了还想再劝的乐宾,对柳如眉说:“柳老板,我们会帮忙的。”

乐宾一愣,帮忙?帮什么忙?

柳如眉感激地看一眼陈忠道,又朝乐宾说:“乐探长,谢谢你。千枫北路5号,你有空可以去看看。”

“什么……”

又是一声枪响,此间终是安静了。

 

6.

三日后。

陈忠道在办公桌前坐了整整一天,总算是完成了结案报告。他搁下钢笔,看着前面坐在椅子上仰着脑袋睡大觉的乐宾。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陈忠道走过去,敲了敲乐宾脑门,“你没辞职呢还,这么玩忽职守可不行。”

乐宾睡眼朦胧还记得反驳:“我上午刚去法院出庭作证,站了五个小时,睡一会儿怎么了。”

“报告写完了,给你过个目。”

“我看字多的东西就头疼,给别人看去。”

“那不行,在场的人只有我和你,咱俩必须串好口供。”

“有什么好串口供的……”

乐宾没办法,只好一目十行地看完整个报告,很快就懂了陈忠道特意给他过目的用意。

“我知道了,这样的话,那几个孩子也能好过些。”

“嗯。”

陈忠道写的结案报告中,白灵是李成杀的,而后还想杀了柳如眉,柳如眉出于自保击中李成的手脚,最后李成由及时赶到的陈忠道一枪毙命,而柳如眉先后失去好友和丈夫,最终崩溃自杀。

“就是有一点对不起柳老板,明明是那么刚烈的女人……”陈忠道感慨万分。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乐宾合上报告,“这样写是最好的了,你若是写李成是被柳老板杀的,她不知会背负多少骂名。如今这样,她就只是一个受害者罢了,世人对受害者总是怜悯的。”

“可她的确是受害者。”

“但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

“……”陈忠道叹气,“什么时候,这种案子能大白于天下,就好了。”

乐宾拍了拍陈忠道。

“会有那么一天的。”

“希望如此吧……对了,柳老板让你去千枫北路5号,你去过了吗?”

“还没有,这两天一直在忙着收尾,还没空过去。”乐宾看了看时间,“正好你报告也写完了,一起去?”

“行。”

 

千枫北路临近旭日路,却不属于法租界的地盘,离市井街口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闹中取静,地段很好。乐宾数着门牌号找到五号,看到的是一个两层的民房,墙外爬满了爬山虎,碧绿透亮的叶子在夕阳下宛如琉璃制品般闪闪光光。

乐宾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他跟陈忠道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想法。

也许这里就是柳如眉替白灵找的房子。

有个约莫五十来岁的阿姨正坐在隔壁院门口洗衣服,见他们俩在5号门前徘徊,赶紧擦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册子翻了翻,问他们:“阿是巡捕房的人伐?”

乐宾点点头。那个阿姨又看看小册子,说:“侬叫啥个名字啊?”

乐宾指了指自己:“我叫乐宾。”然后指着身旁的人,“他叫陈忠道。”

阿姨连连点头,说那就对上了,然后热情地交给他一把钥匙,还让他以后多跟邻里间走动。乐宾疑惑地看着阿姨,陈忠道反应极快,一口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话跟阿姨的上海话聊得不亦乐乎,也不知道两人是不是鸡同鸭讲。

乐宾还在愣神的当儿,陈忠道已经套完话回到他身边了,对他说:“别愣着了,开门进去看看吧。”

“什么?”

“这个房子本来是柳老板看好了,想让白灵小姐住进来的,甚至费用都付了一半。”见乐宾又瞪大了眼,陈忠道有点好笑地补充道,“我之前跟柳老板聊天,提到你最近一段时间正在看房子,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大概柳老板心细记下来了。眼下……哎,总之这房子就转手交给你了。”

“这……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就你那点工资,再过十年也买不起房子。”

话虽如此,乐宾还是有些犹豫。

“别多想了,有空就去墓地看看白灵小姐和柳老板吧。”陈忠道接过钥匙打开院门,将乐宾推进去,“那几个女孩把她们俩葬在一起,也算是生不同衾,死同穴了。”

乐宾走进院子。小院里打扫的很干净,两层小楼也安静地沐浴着橘色夕阳,东边墙上的爬山虎依然郁郁葱葱,院子里还有一个水缸,种了几株小巧碗莲,纤细娇嫩的茎秆顶了两三片碧玉也似的叶片,颤巍巍的惹人怜惜。

一切都是那样温馨可爱。

“确实是个好地方,柳老板花了心思了。”陈忠道由衷感叹,乐宾跟着点头,又将手中钥匙递给陈忠道。

“交给你了。”他说。

陈忠道一时间僵住,过半晌才傻不愣登地冒出一句:“啥玩意儿就给我了……”

“我妈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我再过一阵子又会去江西,这房子就交给你看着了。”乐宾认真地说,“你自己租的房退了吧,一个大男人住单间怎么行,你可是全上海最厉害的巡捕,日后有什么应酬的话,有这样一个房子也好拿得出手,对仕途有益无害。”

“不是……”

“柳老板付了一半的钱,剩下的,你我再一人付一半,不就行了?这样压力也小一点。”

不得不说,乐宾这个主意简直好到不能再好了。

“还有,我之前欠你的钱就不用还了。”

陈忠道一愣,在乐宾脸上找到往日里经常看到的一点坏笑——最近一段时间,乐宾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如今终于恢复成那个熟悉的乐宾,他自然是高兴得很。

“乐宾。”

“嗯?”

“你最近急着找房子,是不是原本就打算等付了钱再转交给我?”

“……嗯,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个房子总归安心些,万一……我妈那儿也好交代。放眼整个上海,我最信任的只有你了。”

“你就不怕我转手把房子卖了跑回老家去?”

乐宾哼一声,表示对这个可能性不屑一顾。

“我看人的眼光,还从来没错过。”

陈忠道乐了:“有一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乐宾耸耸肩道:“也有一句话,叫做日久见人心。”

陈忠道将乐宾拉到爬山虎下面,避开门口路人。乐宾疑惑地看着他,正要询问怎么回事,陈忠道忽然捧起他的脸,二话不说就亲吻上来。

唇瓣相贴的瞬间,乐宾本能地想要将人推开,可是他没有。

“我想这么做很久了。”良久,陈忠道才放开乐宾,看着乐宾泛红的眼睛,“我从最开始就应该这样做的。”

他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忐忑不安,细细打量身量小了他一圈的乐宾,手微微圈住跟他相比也细了一圈的手腕,就怕乐宾逃跑。

好在乐宾依旧没有,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看他。

乐宾平日里的傲气和锐利此刻被夕阳融了大半,橘色光芒下凸显几分以往从没出现过的柔和婉约,看得陈忠道心惊肉跳,却又欣喜到近乎癫狂。

乐宾说:“现在也不晚。”

 

完。


评论 ( 8 )
热度 ( 115 )
  1. 共1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有没有,一点点 | Powered by LOFTER